你在什么时候最无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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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11-26 02:17:57
哲学家必须时时努力去解决一些关键问题,如果不这么做,就等于是忘记了研究哲学的初衷。在我看来,无聊就是这样一个关键问题。对于无聊的考察,应该能揭示我们生活环境的一些重要层面。深层的无聊就是这样一项基本的生存体验。正如乔恩·海勒斯尼斯(Jon Hellesnes)所说:“有什么比无聊更能让人感觉到生存的烦扰?”
无聊是伴随着现代性而突显出来的典型现象。总体说来,无聊的先兆只出现在一些小团体中,如贵族与教士阶层,然而,现代性的无聊波及更广,可以说几乎影响到今天世界上的每一个人。
无聊经常被视为与人性无关的随机现象,但这个说法的基础——关于人性的假设,是很可疑的。同样也可以有另一种说法,无聊植根于人性,但它也一样假设了有所谓“人性”的存在,我认为这种假设是很有问题的。假定一个特定本性的存在,即是排除了所有进一步讨论的可能,原因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:“我们将自己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能变化的事物。”假定一个“本性”,即意味着它是不可变化的。也许有人会倾向于假设一个完全中立的人性——人体验到痛苦与快乐、兴奋与无聊的几率是一样的,在这种情况下,对于无聊的解释完全依赖于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。然而,我认为,在处理无聊之类的现象时,很难清楚地划分心理层面与社会层面,还原的唯社会学论与唯心理学论一样不可取。因此,我选择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解决问题,同时采用思想史和现象学的视角。
尼采指出,“所有哲学家共同的毛病”就是研究特定阶段的人类现象,却将其扩大到永恒的真理。所以我只能权宜地说,无聊是一个影响到许多人的严重问题。亚里士多德坚持认为,道德不是自然的。但也不是非自然的,无聊亦是如此。此外,即便不假定任何人类学的常量——独立于特定社会、历史背景的事物,对于无聊的考察依然能够进行。这里,我们处理的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对人的探讨,我描述的是我们自身,生活于浪漫主义的阴影下,仿佛是不再狂热相信想象能改变世界的老浪漫主义分子。
我对同事、学生、朋友和熟人进行了一项不太严格的小调查。对于自己是否感到无聊的问题,有些人给出了非常明确的答案,其中一个甚至声称从未觉得无聊。但总体说来,大多数人无法肯定自己的确切感受。通过比较,对那些可能从未感到无聊的读者,我可以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说,深层的无聊与失眠相关。在黑暗里,个体失去了自我,完全陷入无边的空虚之中。人尝试着入睡,也许还采取了一些看来有效的措施,但无法真正睡着,最终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。费尔南多·佩索阿(Fernando Pessoa)在《惶然录》(Book Disquiet)里写道:
有些感触就像睡眠,如同迷雾般萦绕在脑海,使我们无法思考、无法行动,甚至无法简单明了地活着。仿佛我们没有睡着,一些从未梦过的梦境盘旋在心头,直到新一天的太阳温暖了麻木的知觉。我们沉醉于这种不是任何人的状态,意志就如同一个被路人随意踢翻的桶,里面的水洒得满院子都是。
佩索阿的无聊是明显的,特别在于它的散乱无形。然而,只有极少数人能真正确知自己是否感到无聊,这是事物的本性使然。首先,就我们所知,情绪基本上不是一种有意的行为——确切地说,它并不是我们有意观察的对象,而是发现自己置身其中的一种状态;其次,无聊情绪的特征就是无法定性,因此比其他大多数情绪更难辨认。在《乡村牧师日记》(The Diary of a Country Priest)里,乔治·贝尔纳诺斯(Georges Bernanos)笔下的乡村牧师给我们很好地描述了无聊隐秘的摧毁性力量——
因此我对自己说,人们已经被无聊吞噬了。当然,可能需要思索一会儿才能认识这个现实,人们并不能立刻把它看清。无聊仿佛是某种微尘,来来往往的人群虽然看不见它,却吸入了它、吃下了它、喝下了它,它是如此细小,甚至不必用牙齿咬碎。但如果停止行走,它就会像毯子一样覆盖在脸上和手上,人们必须不断地将它抖落,这就是为何他们会永远不得消停。
一个人很可能处于不自觉的无聊状态中,也有可能虽然感觉到无聊,却说不出原因是什么。在我的小调查中,那些声称自己深感无聊的人通常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并不是某个具体的事物令他们困扰,而是一种无名、无形、没有具体对象的无聊。这让人想起弗洛伊德关于忧郁症的说法,他以强调忧郁和悲伤的相似性开始论述,因为二者都包含了一种失落感,然而,悲伤的人往往有一个具体的失落对象,而忧郁的人却无法确知失落的是什么。
当考察无聊的时候,内省的方法具有明显的局限性,故而我决定批判性地研究一些哲学或文学性质的文本。我认为文学是哲学研究的极好原材料,文化哲学更是离不开文学,正如科学哲学离不开科学作品一样。通常情况下,文学比社会学与心理学的量化研究更有启发意义,对于我们的研究主题来说更是如此——很多研究关注感官刺激的不足或过剩如何导致无聊,但当把无聊看做一个复杂的现象时,这种方法就不那么能启人深思。就像心理分析师亚当·菲利普斯(Adam Phillips)所说:“显然,我们谈论的不应是单数的无聊,而是复数的无聊,原因在于,这个概念本身包含了各种情绪与感觉,很难给以简单的分析。”
根据通常的说法,有 10%的人在生活中感到绝望。绝望与深层的无聊有什么区别呢?我猜想二者之间有很大的重合部分,并且几乎所有人都会在生活中感到无聊。无聊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个人的独特行为,它是一种极为广泛的现象,无法被粗略地解释。无聊不仅是内在的心理状态,也是整个世界的外在特征,原因在于,我们进行着各种无聊的社会活动。有时候,整个西方世界看起来似乎都变得像伯格霍夫——托马斯·曼(Thomas Mann)的小说《魔山》(The Magic Mountain)中汉斯·卡斯拖普住了七年的疗养院。我们消磨时光,无聊至死。因此,我同意拜伦勋爵的说法:“除了无聊与使人感到无聊,什么也没有了。”
我的小调查显示,声称自己感到无聊的男性比女性多,心理学研究也表明,男性比女性更容易受到无聊的折磨(这些研究也证明了叔本华的说法:无聊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消减)。我并不能很好地解释其中的缘由,也许是女性比男性更少表达自己的无聊感,但实际上其程度与男性是一样的;也有可能是相对于男性,女性有其他的关于意义的需求和来源,因此较少受到文化变迁的影响,而这种变迁能导致无聊感的产生。
但如前文所说,我无法找到一种满意的答案来解释这种性别差异。尼采也说过,女性比男性更少受无聊的侵扰,但他的解释是:女性从未学会恰如其分地作出反应。这是一个很令人怀疑的理由。
为了试图找出无聊的一些积极因素,社会学家罗伯特·尼斯比特(Robert Nisbet)声称,无聊不仅是一些罪恶的根源,同时也是一些罪恶的终结,原因很简单,这些犯罪逐渐变得太无聊了。他以焚烧女巫的行为为例,并且指出,这种现象之所以消失,并不是出于法律、道德或宗教的原因,而仅仅是因为它变得太稀松平常了,人们甚至认为,如果你看了一个人被烧死,也就相当于看了所有人的火刑。虽然无聊很难说成是一种积极的力量,但在这里尼斯比特可能是对的,因为他的论述也隐含了另一层意思:无聊是导致焚烧女巫的缘由之一。
无聊已经与吸毒、酗酒、抽烟、滥交、掠夺、绝望、侵略、仇恨、暴力、自杀、冒险等行为联系在一起。人们也不必对此感到诧异,早期教会的神父们已清醒地看到了这种联系。他们认为,无聊在前现代(所谓前现代,是指工业社会来临之前,早就存在的朴素生态哲学思想。——编者注)的先兆——怠惰,是最深重的罪恶,因为它是其他一切罪恶的源头。毋庸置疑,这种无聊会给个人和社会带来严重的后果。对于个人来说,无聊之所以是一个严重的问题,是因为它牵涉意义的缺失,会严重影响到个人生活。我并不认为人感到无聊世界便会失去意义,或世界看来毫无意义人才会感到无聊,这里并不存在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。然而,无聊与意义的缺失又确实具有某种联系。
几乎所有谈论无聊的人都认为无聊不好,但也有一些例外。约翰·格奥尔格·哈曼自诩为“无聊的爱好者”,当朋友批评他无所事事时,他回答道:“要工作很容易,但真正的闲暇对人来说却很难。”齐奥兰也有着类似的看法:“一个朋友告诉我,因为他不能工作,所以太无聊了。我回答他的是,无聊是一种优越的状态,将它与工作扯在一起是低估了它。”
除了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会感到无聊外,大学里并没有开设关于无聊的课程。显然,无聊已不再被看做与哲学相关的课题,尽管之前是如此。在当代哲学中,几乎所有的研究都是认识论主题的变形,无聊这种现象似乎已被排除在学科的框架之外。在有些人看来,研究无聊这种主题显示了思维的不成熟。也许确实如此,但如果无聊不能被视为当今哲学的研究对象,那么就应该反思一下哲学的现状,对生存意义的问题漠不关心的哲学,几乎没有研究的价值。这个问题虽然不在哲学语义学的考虑范围内,却依然存在于哲学整体的范畴之中。
为什么无聊不仅是心理学或社会学的问题,同时也是一个哲学问题呢?在此,必须承认,我无法提出一个普遍标准来区分哲学问题与非哲学问题。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观点,哲学问题必须有如下的形式——我不知去向哪里,与之类似,海德格尔将人们走向哲学反思的动因描述为“不彻底的知识”,因此,哲学问题的特征是某种定位的缺失。这也是深层无聊的典型特点:人们迷失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,故而不再能找到自我在世间的定位。塞缪尔·贝克特是如此描述他第一本小说《梦见形形色色的女人》(Dream of Fair to Middling Women)的主人公贝拉奎亚的这种存在主义状态的——
他陷入了一种懒散的境地,甚至不知自己是谁。……城市、森林与生物都丧失了个性,变成了影子,懒洋洋地一动不动。……他的存在既无中心,亦无边际,就是混沌一片、完全原始的懒惰的沼泽地。
一般说来,当不能做想做的事情,或必须做不想做的事情时,我们就会感到无聊。但如果不知道想做什么,迷失了生活的方向感呢?那么我们就会陷入一种深层的无聊,毫无意志力——此时意志抓不到任何可以维系之处。费尔南多·佩索阿将此描述为“无名之痛,浅尝辄止,胡思乱想”。此外,在即将谈到的海德格尔对于无聊的现象学分析中,我们还可以看到,这种体验能将人领进哲学的殿堂。
无聊不如忧郁那么迷人——在传统中,忧郁总是与智慧、敏感和美丽联系在一起,所以无聊很少成为美学家关注的对象。无聊也缺乏绝望所具有的明显的严肃性,因此也不那么吸引心理学家与精神病医生的注意。相对于忧郁与绝望,无聊立刻显得过于粗俗与琐碎,根本不值得全面地进行考察。例如,我们惊讶地发现,彼得·韦塞尔·扎普夫(Peter Wessel Zapffe)《论悲剧因素》(On the Tragic,1941)六百页的研究中,丝毫没有论及无聊。诚然,扎普夫在很多地方零散地谈到这种现象,但没有明确指出无聊的名称。然而,在一些重要的哲学家那里,我们确实能看到对于无聊的论述,如帕斯卡尔、卢梭、康德、叔本华、克尔凯郭尔、尼采、海德格尔、本雅明和阿多诺;在文学领域,则有歌德、福楼拜、司汤达、托马斯·曼、贝克特、毕希纳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契诃夫、波德莱尔、莱奥帕尔迪、普鲁斯特、拜伦、艾略特、易卜生、瓦莱里、贝尔纳诺斯、佩索阿,等等。涉及无聊的作品太多了,这里所举出的只能是挂一漏万,但是,我们必须注意到:所有这些哲学家与作家都属于现代社会。(文/拉斯·史文德森著,译/范晶晶,选自《无聊的哲学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0 年)。